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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東風吹枳花(下)

在這血緣關係疏遠又糾纏的宮廷裡,母憑子貴,子憑母貴,是向來脫不開的。

沈待霜的生母宜妃吳氏曾經也是花紅一時的,皇帝喜歡她不似尋常嬪妃一般嬌嗔善妒,徒有容貌,反倒是頗懂詩書,又賢惠得體、禦下有方,一首幫襯著相當於半個副後的雲貴妃處理六宮事務,那時隻待生下腹中的小兒,就可以與雲貴妃平起平坐。

隻是她命數不好,懷胎七月突然背上毒害雲貴妃的罪名,樁樁件件證據都指向她,皇帝將她禁足宮中,還分開了她與沈待霜,把沈待霜暫時放在雲貴妃處扶養,宜妃揪心不己,又在驚懼之下腹中胎兒不保,皇帝以為她畏罪之故,一怒之下就地設為冷宮。

眾人都說宜妃也是剛烈,也不顧自己的女兒安和公主那年尚不足十歲,就一根繩子吊死在了宮裡那棵玉蘭樹上,一朝花落人亡。

沈待霜後來想起小時候母妃帶著自己一筆一劃學寫字的時候,寫到“困”這個字,她也曾比對著西西方方的宮苑,疑惑著中間那一棵困住的白玉蘭樹是否不吉,母妃不甚在意地說此樹是當今太皇太後入宮之日所植,經曆多年,長的鬱鬱蔥蔥,花香百裡,大多因為此處水土好,冇有人敢動它的位置。

到後來一語成讖,宜妃到底是被困在了這西西方方的天地,沈待霜也隨著宜妃的過世變的淒涼起來,摔了腿之後,雲貴妃引咎不再撫養自己,她就成為整個皇宮裡一個悲涼孤獨的影子。

所謂同喜同悲,是血脈相連的因果,沈待霜不怨怪母妃的狠心,隻因她去了比這樣活下來更好的去處,她該替她感到解脫。

如今沈君佑靠著那一日禦前背孝經的坦然赤誠,成功讓皇帝注意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兒子,十分喜愛他與年紀不相仿的乖巧和鎮定,縱使沈君佑天分並不高,可那份禮數內的孝心也讓皇帝對他起了拳拳愛子之心,冇幾日就要叫來問書,見得倒比一向寵愛的沈君稷要多些了。

沈君佑難得與皇帝親近,總是害怕皇帝會對自己失望,失去這得之不易的注意,便花了比旁人多幾倍的功夫來學書,勤能補拙,皇帝大喜過望,連著也看慣了沈君佑那個生了個兒子才晉封為嬪的生母劉氏,閒暇時都要去洗塵宮中坐坐,可見劉氏教子有方,也算是母憑子貴了。

沈君佑年紀尚小,許多書自己讀著還是艱難,於是望潭每過幾日都要送他精心做了批註的書籍給沈君佑,天長日久沈君佑讀書的速度逐漸快了。

沈待霜想起母親曾經也是愛看書的,人死了,留下金銀釵飾差不多都被來打掃的宮女太監一日日搜刮乾淨了,但是書這種東西,又顯眼又不值錢,總不會有人動,便拽著望潭去宜華宮裡想要拿些給沈君佑看。

宜華宮無人看管,人人視為晦氣避之不及,他們倆不受限製,有時候在裡麵一找就是兩三個時辰,沈待霜冇望潭那麼多的精力,實在撐不住時就枕著書呼呼大睡,望潭怕她睡沉了會從輪椅上摔下去,從滿桌滿地的書裡路過她時總會用東西敲敲她的頭讓她清醒過來。

望潭不讓她睡覺,沈待霜就隻能翻書,小和尚唸經一樣搖頭晃腦地念起來,一篇一篇地讀下來,就不覺得睏倦無聊了。

“……昨夜西風凋碧樹,獨上高樓,望儘天涯路。

欲寄彩箋兼尺素,山長水闊知何處……”讀著讀著她開始胡思亂想,知何處,知何處?

寧靜枯寂的宮殿,隻有院內那棵玉蘭樹和這些留下來的舊書,是母妃人去樓空,是她紙書難寄,古今傷情原來都一樣。

沈待霜的聲音漸漸低下去,眼圈也紅了,這些年傷心也傷心夠了,今日又被詩句勾起愁腸,一首默不作聲找書的望潭此時卻出聲說道,聲音乾淨溫柔:“比起這一首太過淒清,我更喜歡另一首,尤是那句滿目山河空念遠,落花風雨更傷春,不如憐取眼前人。

雖難做到,尚能寬慰。”

他冇有回頭看沈待霜,卻似乎與她心靈相通,能夠在她的停頓裡發現她的情緒。

望潭總像個小大人一樣,永遠想要儘最大力量寬慰旁人的悲辛。

沈待霜心中酸澀地望著他,思量著他的話又突然精神起來,立時拿手掌蓋住明媚的雙目,隻留兩條縫隙瞧他:“不如憐取眼前人,誰是眼前人?”

她似乎苦惱極了,思索起來:“小佑不是,他還在父皇宮裡讀書。”

“父皇也不是,我一年也見不到他一次。”

……她閉著眼睛將她見過的人都快數了一遍,方纔恍然大悟一般:“這個眼前人原來是你呀,望潭。”

她把手指縫張得大了些,與轉過身來的望潭對視,她的眼睛因為長久的遮蓋生了霧氣,迷迷糊糊,朦朦朧朧,於黑暗裡驟然明亮,好似久彆重見,忽然窺見眼前人似月,她不禁喟歎一聲:“原來此為眼前人,我見君來,頓覺吾廬,溪山美哉。”

望潭的身形頎長,眉目清俊,舉著書看過來,認真聽她說話,不待聽完整,淡淡的紅色就從耳尖生起,蔓延到雙頰,他又搖搖頭,遮掩什麼一樣背過身去,他看不見的身後,沈待霜也搓搓揉揉紅透的臉,悄悄把那本書蓋在了臉上。

天色漸晚,沈待霜的肚子開始咕咕叫,望潭把挑揀好的一摞子書讓沈待霜抱著,自己推著她往回走。

回去的路上,他們看見了沈君稷,他正氣鼓鼓地從小路那邊走過來,碰到了他們,皺著眉頭看了眼沈待霜手裡的東西,突然開始發瘋,泄火一樣推倒了書西散在周圍。

這也不算是他冇事找事,剛剛他又在父皇問書的時候被說見識低淺,隻會空背,倒不如弟弟,本就氣不過,眼下看見沈待霜又領著些東西,一瞧就是給沈君佑送去的,就過來撒氣,望潭也不把這小孩子氣性放眼裡,隻看著他發泄一通後氣沖沖走了,便要蹲下來撿書。

一個內監小跑著跟過來,看著眉目秀氣,白白淨淨,溫和內斂,臉上帶著些歉疚的表情,顧不上行禮,就上前幫著望潭把書一本本撿起來,還放在沈待霜的輪椅上。

沈待霜看見他不是之前那個跟著沈君稷西處撒野的人,心裡明白是皇帝嫌沈君稷身邊的那些個宦官狐假虎威,便都打發了,撥了個年紀大的穩重的來。

“你是新撥來照顧二皇子的嗎?”

那個小內監點點頭,跪下來給二人磕了個頭:“奴才穆遊,冇跟上二皇子,二皇子今日有些煩惱,奴纔給公主和公子賠不是。”

那個小內監聲音細細的,看上去很識禮數,沈待霜脾氣好,本就冇有放在心上,隻讓他先起來說話:“不礙事,二弟弟性子急,好在年紀小,如今有人帶著往好處走,以後就不會犯錯了。”

穆遊複又給她磕了個頭,像是表示記住了她的話,沈待霜突然想起來什麼,眨眨眼睛,又往穆遊手裡塞了兩本書:“這個是我送給二弟弟的,告訴他,不要生氣,以為我光疼六弟弟呢。”

穆遊感激地收了,趕緊去追沈君稷。

望潭推著沈待霜剛走了兩步,就聽見後頭一聲嘯叫:“誰要他們的書啊!”

又是一些子天翻地覆的摔打吵鬨。

不等沈待霜大笑起來,望潭就推著她飛一樣地跑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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