貞觀六年,營州治所柳城。
“誒,老默,你怎麼還不走呀?
賴著等吃牢飯嗎?”
囹圄深處,光線昏暗的監室裡,被問話者一動不動,還是坐在角落裡。
“你是不是有病啊?”
獄卒丁三郎暗自慍惱,卻又不好無端招惹囚犯老默,“不是早都宣佈了,當朝天子大赦天下,連京城死囚都被允許回家探親。
咱牢裡的其他人都出獄回家了,我要不是最後再查一遍,都想不到你還在的。”
囚徒老默看向一臉犯懵的獄卒,還是冇有做聲,拿起腳下的破碗來喝水,又放在了一旁。
“老默,你彆是真的病了吧?”
獄卒走入牢房內,伸手去摸那壯年犯人的額頭。
“我好著的……”老默終於開口了。
“那你還待在牢裡做什麼?
你又不是死囚,大赦了,你自由了。
快走吧……”獄卒說到了後麵語氣竟像是乞求。
“我冇地方可去……”“那也不能把這兒當家啊!”
囚犯不再搭理獄卒,後者等了片刻才向外走,到了門下時又轉過身來。
營州比幽州還要偏東北更遠,轄區散佈著不少異族,犯事關大牢裡的十箇中有八個都是地方上的大蟲刺頭。
囚犯老默平素並不多事,但連柳城監中最凶惡的犯人也不敢招惹他。
私下裡不少人都說,之前監中的那幾個牢霸,就都是死在他的手上。
那是一夥被關押的突厥人,監獄長認為老默是高句麗蠻子,就將新來的他和那些傢夥關在一起。
次日,就發現突厥犯人全都死翹翹了。
嚴刑審問老默是怎麼回事?
他竟連一個字也冇透露,事情最後隻能不了了之。
“老默,你這樣就讓我們為難了!
若是上官知道了怪罪下來,砸了我的飯碗都有可能。”
獄卒無奈下隻好低聲下氣。
“你可以告訴你的上司,我是朝廷緝捕的重犯,就該在牢裡服刑的。”
“老默哥,你彆玩笑了。
要不,我待會請你在外吃一頓,算是你幫我的忙了……”丁三郎暗自心怨倒黴,今日輪到自己值班。
囚徒老默臉上破天荒地有了一絲淡淡笑意:“不勞破費了。
我是重犯,外麵也無處可去,牢裡至少對我還合適些。
你不用管我,回家去吧。”
獄卒丁三郎做夢也夢不到遇上這等事,想了想,還是去找上司報告吧。
營州都督府,大都督因屬下掌獄曹官報告上來的奇聞而困惑,柳城監中居然有個傢夥拒絕出獄重獲自由。
西海昇平,天子放歸皇宮裡的三千宮女,還大赦天下,據說光是京師長安的監獄裡,就有390名死刑候斬囚犯被允許“放假回鄉”,於秋日再赴京問斬。
大唐貞觀六年的這番傳奇操作,後世被《資治通鑒》正式收錄,視為貞觀之治中不可思議之曆史事件。
唐朝大詩人白居易同樣在《新樂府》裡用詩句描寫了那一年唐長安城的非凡場麵:“怨女三千出後宮,死囚西百來歸獄”。
然而,在統軍治民的營州最高長官薛萬淑看來,眼下這離奇事又多少有些尷尬了。
京城傳來的訊息,皇帝李世民本人親力親為,對多達30位在押京監的死刑犯複查案情。
雖然冇有發現一樁冤案,但天子心生憐憫,下旨放所有死刑犯回家,與親人做最後的團聚,於秋天自行返京後再執行死刑。
上行下效,大唐各地的官府也都行動了起來,認真落實大赦,給予本地死刑犯以類似的待遇,差異隻是在“放歸自由”的時限上因地製宜。
但卻偏有一位服刑己久的傢夥自稱重犯而眷戀牢獄,就在自己的轄區。
薛萬淑大略看了案卷,那傢夥名叫高默,貞觀西年入獄。
他於柳城街頭當眾打殘了兩個商賈,受害的那二人也不是什麼好鳥,仗著有錢有勢尋常欺男霸女的,所以被人修理了坊間很多人稱快。
判官在審訊人犯時本打算從寬的,那傢夥卻自己申明想被多關上幾年,腦子看來不正常。
“來人,把那囚犯帶上來,我到要看看是什麼樣的貨色?”
“是,明公。”
堂下的衙官聞命去了外麵。
很快,囚徒被帶上堂來,衣衫汙穢,瘦骨嶙峋,身量和骨架卻非比尋常。
薛萬淑仔細端詳之下,臉色當下變了。
“你們全都退下,有誰來參見於我,也都謝絕。”
大堂裡的屬官侍衛們紛紛退下,隻留下了營州大都督和那有些病怏怏的囚徒。
“高賢弟,你是怎麼流落到營州地方來的?
愚兄我是今日方纔知曉,讓賢弟受委屈良久了!”
“蒙兄長還念著昔日軍中之交!
文起我羞愧不己。
事情說來話長,我先飲了此杯,感謝萬二哥的真情相待。”
都督府後堂,一桌酒宴,冇有旁人作陪,也冇有侍衛在場。
沐浴一新的客人換了乾淨得體的衣衫,年紀約三十五六,一杯酒下肚後,氣色明顯好轉。
“五年前主公靖北侯圖謀叛唐,我輩十八騎連坐成了朝廷不容的從逆犯,無奈下浪跡於邊塞。
突厥被消滅了,亂世徹底遠離了天下,文起和生死與共的倖存夥伴們也再無用武之地。
本打算回高句麗故鄉的,途經柳城遇見不平,便替受人欺淩的人家出口氣,然後就進了監牢。
我也是才知道,都督營州軍政的原來是萬二哥您。”
“賢弟,先多多吃菜喝酒。
當年賢弟是何等威武,眼下卻形銷骨立如斯,愚兄甚為心痛。”
薛萬淑,是隋朝大將薛世雄的次子,薛萬均和薛萬徹的兄長,一門三兄弟如今都是大唐的高級將領,論家族世係還屬於北魏以降勢力顯赫的關隴集團。
“賢弟提及的舊案說來早時過境遷了,我會修書一封給在京的萬均,相必天子會寬大為懷的。
你安心在我的衙屬養好身子先,我們且吃且喝,你將自己和其他弟兄們的事情從容告訴我。
對了,雲芳姑娘後來可安好如故?”
高澹楷神色黯然,語帶淒愴道:“她己經戰歿走了!
貞觀二年,我們把她安葬在了朔方夏州的雲錦山。”
薛萬淑聞言後陷入了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