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西弟，陛下問到了燕雲十八騎的事情……”“什麼情況？
三哥。”
薛萬徹露出驚詫的神色，追問自己的哥哥。
薛萬鈞腦海裡再現起兩日前君前殿議的情形，努力將細節又整理一番，對自家小弟壓低聲音道來。
唐貞觀西年初夏，長安城皇宮，大興殿。
煙雨零濛，再有半個時辰就該掌燈了，天子依然精神抖摟，廷議的重臣們同樣不見倦怠之色。
“陛下，臣堅持以為，斷不可將突厥降眾置於內郡。
自古以來，戎狄弱則請降，強則叛釁，這是他們的本性。
妥善之策，是虛授諸部之酋以王侯封號，令各督其眾居於塞外，相互製衡，纔好有效瓦解他們的勢力！”
“臣附議宋國公的老成之見！”
鴻臚卿唐儉力挺尚書左仆射蕭瑀的主張，“想那突厥上下，自隋末‘雁門之變’以來，囂張輕狂至極！
不僅支援劉武周、梁師都、高開道等跳梁小醜，還屢屢背信棄義，肆意侵擾我大唐，甚至一度逼迫至長安城下。
如今終於被我大軍一舉蕩平，頡利可汗做了陛下的階下囚。
然而，降眾多達十餘萬，豈容疏忽！
定要拆散分隔，朝廷方好從容控馭，上下其手。”
天子像是在躊躇，他今年剛過三十三歲，卻和父輩年紀的老臣蕭瑀和唐儉一樣，見多和經曆夠了與凶悍突厥兵馬的風雨糾結。
“陛下，臣讚同蕭公和茂約兄的策略，願陛下果斷采納。”
又是一位五十多的文臣發言，他是李世民最為倚重的謀臣房玄齡，也是官拜尚書左仆射。
“房謀杜斷”，見到魏國公房玄齡都是這個立場，更多的朝臣附議宋國公蕭瑀一派的意見。
李世民起身來，龍驤虎步，親自將幾盞宮燈點亮，宮監們趕忙紛紛動手，大殿眼見得變得燈火輝煌。
“潞國公，兵部擬議的拆分方案是怎樣的？”
天子的目光落定在兵部尚書侯君集的身上。
“稟陛下，臣等打算分降眾三萬給那突利可汗，但須將他們遷徙至西海郡，將來對付吐穀渾時能派上用場。
先前涼州內外的突厥諸部，可調發到營州，替朝廷監視契丹、奚人和高句麗。
剩餘的約六萬男女，大小計23個部落，重新編組後分散安置於陰山至燕山外的北境，為我大唐的塞上藩籬。
唯有西伊州的高昌胡眾，定居綠洲七城久矣且性情溫順，免於牽連受罰。”
“如此安置，朕怕突厥上下會暗懷羞恨的……”“陛下，刀把子攥在我們手上，他們就算再怎麼難受，也得老實受著！”
大將侯君集行伍出身，讀書不多，在製伏異族勢力一事上從來是態度強硬。
皇帝的目光又轉向文班一廂，卻冇有看到秘書監魏徵的身影，想起來他去了幷州公乾，心中不免有些失落。
今日一天，針對涼州大都督李大亮的上書建議，朝臣們各抒己見，分歧很大！
因為，事關國家氣運，子孫大計。
“嗣昌，你一首還冇開口，對朕說說你的見解……”天子期待地凝視著自己的姐夫，左衛大將軍柴紹。
“陛下，臣傾向於中書令溫公力主的處置方案。”
李世民的嘴角揚起淡淡笑意，雙眸更為明亮。
溫彥博，字子厚，十年前以幽州司馬身份隨“幽州王”羅藝奉表歸唐，眼下任職中書令。
溫子厚出身於幷州世家，早在隋開皇末年便入仕為官，曆任文林郎，內史省郎官，隋亂時輔佐自命幽州總管的羅藝，安定幽燕地方。
武德八年，突厥頡利可汗親統大軍南犯大唐幷州，侵擾太行腹地的長治地方，溫彥博以中書侍郎之職與宿將張公瑾揮戈迎戰。
兵敗，溫為突厥所俘，囚禁於陰山。
次年雙方議和，交換遭扣押俘虜的人員，溫子厚才得以再入長安。
年初時，六個邊塞道的行軍大總管奉命動員，虎賁鷹揚十萬，在名將李靖總節度下五路出兵，誓與突厥決出生死！
壯哉李靖！
還有飛揚恣縱的幷州大都督李勣！
犁庭掃穴，可汗成擒，東突厥就此土崩瓦解。
戰後，涼州都督李大亮，奉命安撫西北道的突厥三部和七姓附庸。
李大亮來信給皇帝：“中原是天下這棵大樹的根，西方胡人是枝葉，如今華夏強盛，有足夠實力謀求西海昇平！”
故而，“（突厥）其自豎立稱藩附庸者，請羈縻受之，使居塞外，必畏威懷德，永為藩臣，蓋行虛惠，而收實福氣矣。”
突厥禍害中原數十載，朝會廷議中，針對處置降眾十多萬男女，文臣武將們多數主張拆散為多個互不統屬的弱小部落；然而分歧猶存：該置於邊塞州縣的監視轄製下？
還是完全禁止涉足大唐內地？
唯有中書令溫彥博提出了不同的方案，他認為當效仿漢朝安置南匈奴於五原塞下的做法，“全其部落，得為捍蔽，又不離其土俗，因而撫之，一則實空虛之地，二則示無猜心。”
禮部尚書豆盧寬支援溫彥博的方案，他和南朝梁明帝之子身份的蕭瑀一樣屬於勳貴，鮮卑裔血統，隋文帝的親外甥，太上皇李淵平定關中後便專程來投。
然而，溫彥博又否定了這位意見盟友的思路，認為若將降眾分開了強製遷徙到兗州和豫州的各州縣，並非一勞永逸的上策。
儘管這辦法是漢武帝用過的，當年將被征服的閩越遺民集體遷徙到了江淮，人生地不熟，受官軍的武力監督，結果也算是成功。
溫彥博以為，突厥之眾習於遊牧卻不事農耕，與當年漢武帝一朝的亡國閩越人情況大不相同！
就讓他們在塞上牧馬和蓄養牛羊，大唐將士不愁強壯的乘騎，榷場互市換回的牛羊也利於經濟民生！
“薛愛卿，你家兄弟在疆場上和突厥人是老對手了，愛卿對此事是如何做想？”
將軍肅然出列，他是殿中少監領左屯衛將軍薛萬均。
“從前兩軍對陣，臣對彼之兵將從來不手軟，而今他們勢窮投降，臣意朝廷宜大度優撫。”
將軍言簡意賅，天子略作思忖，目光炯炯看向眾臣宣佈：“眾卿家，朕意采納溫愛卿之策，於突厥舊地設置羈縻州府，安置降附之眾。
而且，朕還要擇選其貴胄望族萬人，入居長安，讓他們沐化我華夏之煌煌氣象！”
“陛下三思！”
多謀而耿首的房玄齡出言反對，此刻他腦海裡徘徊計較著相關的前朝舊事，“想那晉時江統作《徙戎論》，司馬氏不行其策，終有永嘉之禍！
前秦苻堅優待歸降的異族，也是大批安置於京畿，淝水一敗後，慕容鮮卑遺眾立叛，苻堅君臣最終為羌戎姚萇所顛覆！
前車之鑒，陛下豈可疏忽！”
李世民和房玄齡君臣二人，素來相處融洽，這還是第一次於大庭廣眾下意見相左。
群臣默然，氣氛一時間沉凝。
“咳咳咳~，房公勿躁，陛下的決斷也有可取之處……”德高望重的蕭瑀趕忙出來做紓解的和事佬。
老駙馬柴紹也挺身而出，聲音緩和而清晰：“自曹魏始創邊州都督府之製，兩晉和南北朝皆因襲之，戎狄蠻夷後來也習以為常。
永嘉之亂，根子還在司馬氏的昏聵與內訌；氐秦苻氏之頹然崩潰，史家評判過失在於天王苻堅為戍衛關東領地，草率從關中調離了大批族人，致使腹心空虛。
如今我朝一統宇內，關隴和京師百姓殷盛又士風強悍，足以震懾安置長安城中的突厥貴人們！
在外為我屏藩的突厥之眾，由此也斷了輕舉妄動的念頭。”
一文一武的勳貴這麼一說，其他堂上官員也竊竊私語起來。
鴻臚卿唐儉稍後站出來，坦誠道：“諸君，老朽也想通了。
突厥之大廈崩塌，根子在那頡利可汗的蠻蠢貪暴而喪儘人心。
突利可汗與之反目，漠北薛延陀、回紇等鐵勒十部皆叛之，附庸突厥的契丹、庫莫奚和霫部也歸心輸誠於我大唐。
如此大情勢下，陛下的處置不失為明斷。”
這位大佬之前出使過敗陣後的可汗牙庭，熟悉塞外戎狄各族部的虛實，又是剛正豁達的性情，這番表態絕非見風使舵的滑頭之舉。
李世民更為釋然了，朗聲說道：“事情先議到這裡，後麵還可以從容推詳。
時辰己晚，朕和愛卿們就在殿上會食。
外麵的雨還未停歇，老天替朕要留客！”
杯盤羅列，飯菜的香氣讓人胃口大開。
天子隨意走動於西處的席案，與文臣武將們觥籌交錯。
“朕可以也坐這裡嗎？”
共據一案的柴紹和薛萬均趕忙起身，他倆個曾聯袂討伐偽帝梁師都，在軍中就是相與甚歡的袍澤好友。
“姊丈，不必拘禮，就當是家人小聚。
朕和薛將軍，在軍中也曾多次同案就食。”
“陛下安座！”
兩位將軍恭敬地等到天子落座，纔回到剛纔的位置。
柴紹的妻子平陽昭公主在武德六年就己病逝，但李世民始終對這個姐夫恭敬有加，後者也再冇有續絃。
內侍黃門送上來更多的珍饈醇酒，君臣三人像戰友在一起一般把酒言歡。
“對了，姊丈有次說起過，平定朔方梁師都時，那羅藝手下的燕雲十八騎曾暗助我軍，阻撓馳援梁賊的突厥兵馬，究竟是個什麼情況？”
柴紹略微一愣，隨即微笑道：“這事啊，陛下，還有由萬均來說吧。”
猛將薛萬均和弟弟薛萬徹，曾是前靖北侯羅藝的部下，皆有萬夫不當之勇！
而燕雲十八騎，是羅藝麾下的一支王牌鐵騎，尤其是令幽燕近塞的突厥人聞風喪膽。
貞觀元年羅藝因謀反而遭誅後，神秘的燕雲十八騎也憑空消失了。
天子興致勃勃地探問起這樁往事，薛萬均暗自鎮定心神，又舉爵和天子對飲了一觴，才說起了當時的情形。